懷念台灣鄉親    魏彥才

大家都認為我的晚年不錯,這要感謝多年來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政策和許多親朋故舊━━特別是台灣鄉親的愛護和幫助。

                      魏     彥    才   鄉    賢

1969年春天,我劫後餘生有幸從內蒙古回到故鄉,仍然戴著「反革命」帽子,被打入另冊受到管制,這頂帽子雖是無形之物,但卻使受者痛苦難堪。我不知道這是哪朝哪代哪人發明的,只知道吳承恩的《西遊記》中孫悟空曾受過緊箍咒的制裁,只要唐僧念念有詞,便覺得頭痛欲裂,倒地滾爬求饒。我想:也許吳承恩就是製造帽子的「始作俑者」。

且說我回到故鄉那時,自小分別的孩子們都在外面做「下賤」的鐵匠學徒,穿村過戶求謀生路,只有我這五十多歲的半老頭在生產隊勞動,接受農民的再教育。我眼看著家徒四壁,自然就會感到淒涼辛酸、暗自神傷,為出路何方而茫然。後來經我千方百計打探,才知道三弟楷才在台灣成家立業,當了教授;許多親朋故舊同學也有了可喜的消息。他們聽到我尚在人間,驚喜萬分,來信慰問,我感到像嚴冬的暖陽,增加了生存的決心和勇氣,希望能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海峽兩岸得以開放,真是「忽如一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在台灣的鄉親先後回來探親,例如宗親建立、劍鳴、獻麟、祥傑、日光、應韜、蘭樞、駿興、保章、祖群、定鐶等等,以及各省縣的同學何欣榮、何景勛、丘威克等等。我對他們都以第一時間去拜訪,久別重逢,視如家人,心裡無限快意。隨後我頭上的帽子也蒙恩卸下,平反復職,恢復了人的尊嚴,我更活躍了,興緻很高,學寫了一首詩寄贈李興民先生:

人造藩籬事可悲,年年空望雁南飛;

金陵重聚情如飴,海峽相思夢似回;

霜髮漸多休退志,夕陽大好獻餘輝;

但求祖國歸統一,話舊挑燈共和詩。

遺憾的是這詩寄出後,興民先生竟病逝台北,挑燈話舊何期?思之欲泣!我還記得李鴻高先生自台灣回鄉相會,為我錄音帶交三弟,我感激之餘,也寫了一首詩送別:

莫道青春似水流,駑蹄未必遜驊騮;

山高難阻鯤鵬志,海闊能抒壯士謀;

赤子有情思故里,鄉邦無恙看新猷;

他年風便歸帆至,再聽清音暖滿樓。

後來鴻高先生遷到夏威夷,一直有通信,直到他病逝。他是一位大孝子,大家都歌頌他。

我個人處境的好轉,海峽兩岸祥和之氣的增加,都使我歡欣鼓舞,大有「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希望。19909月間,二百多年前遷居台灣新竹縣的宗親後代雲杰先生,組織了一個五十人的探親團回到五華,那真是空前的盛舉,受到了熱烈的迎送。回鄉探親團備辦了一百席酒菜宴請宗親,情景猶如盛大節日,轟動遠近。這說明中華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絕不會因為時空遠隔而受到影響,代代相傳的故土深情,好像紹興花雕黃酒那樣越陳越香。蘭樞宗弟是我的前後期軍校同學,只聞其名,沒有見過面,當他初次回鄉探親時卻一見如故,竟以家務相托,全權代他教育兒孫、收支家用,並代向橫陂中學捐獻一座二層辦公大樓,與「崇良圖書館」相連。這種信任、知遇,真使我一生難忘。遺憾的是他過早逝世,只留下急公好義、樂於助人的美名在人間。

總的來說,我覺得在台鄉親都很眷念故鄉、熱愛故鄉而樂於盡力建設故鄉。大陸改革開放之初,百廢待舉,故鄉人士確實盼望外匯幫助,雖也有人對此感到麻煩和懊惱,自喻為「唐僧肉」以調侃解嘲。但據我所知,在台鄉親對故鄉的貢獻,例如學校、道路、醫院、文化館、老人福利會等等建設資金,大部分都來自他們,刻有記功碑做証。

現在,我要談到好友吳偉英兄。1990年我們久別重逢後,一直通信到現在,每月平均兩封以上,從無間斷。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娓娓而談,情同手足。他經常回鄉探親,每次都約我會晤,並用專車接去五華西湖飯店享受貴賓待遇,使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不知道如何是好;有時他還親臨寒舍看望我及家人。他對我和三弟之間的聯繫,也作出穿針引線的幫助,使我兄弟得以1991年春團聚。杜甫:「烽火連三月,家書扺萬金」,何況分離幾十年,生死兩茫茫,怎不悲喜交集,一時無話可說?偉英兄很理解、同情我過去幾十年妻離子散、落難塞北的慘痛遭遇,他勉勵我不要自慚形穢、怨天尤人。人生既有順境,也難免有逆境,逆境能激發鬥志,面向前方建功立業。所謂「憂患可以興邦,逸樂足以亡身」、「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便是這個意思。我接受了他的勉勵,把平時學寫的一些小文寄給他指正,他竟「先斬後奏」分別交給周伯乃、鍾正君兩先生,刊發在他們主編的《實踐月刊》、《世界論壇報.副刊》、《廣東文獻月刊》。接著還代請伯乃先生作序、把刊出的小文備齊,與三弟共同策劃交由台北市「文史哲出版社」印成三集《閑情記舊》發行(之前在大陸已刊印《春暉園詩文選》三卷),使我增加了存世的拙作,這是我出於意外的人生大好事。「人受寵而必驚,馬加鞭而愈奮」,我感到無限的高興和滿足。

偉英兄的高誼隆情以及崇高品德,還表現在他對故鄉文化事業上。有一次我偶然寫信告訴他:據說故鄉新刊的《琴江詩苑》缺乏經費,你可否設法解決一些?他二話不說,立馬行動,向在台鄉親募得十幾萬元台幣匯來,這在當時說來數目很不小。我問他:怎樣作出鳴謝?他回信說:在台鄉親重在參與和貢獻,不望回報。事後我才知道多年來他曾為台北市五華同鄉會會館的建設和海峽兩岸許多公益事業都作出很大的貢獻,也是淡然置之,不望回報。這對我品德修養很有啟發和激勵。我感悟到物欲是人的本能,與生俱來,或爭名於朝,或爭利於市,都很正常,但不能欲壑難填,得則大歡喜,失則大懊惱,弄得身心衰殘,甚至人格受損。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們要以短促的生命去創造最大的價值,只要對國家社會發出一份光,為大海增添一滴水,那就會像雁過留聲那樣給人間留下痕跡與美譽,不負此生。偉英兄以及其他許多在台鄉親,歷年來給我的感受和印象,就是這樣美好的,真像一幅光彩奪目的錦繡,不是一篇短文所能描繪的。

最後我還要說:在台鄉親都是今天台灣的居民和建設者,歷盡艱辛,才有今天的光景,但是最近發生了變數,而且這變數難測,也難以理喻。原因就是有一些「台獨分子」竟認賊作父,數典忘祖,製造族群矛盾,企圖分裂祖國以滿足個人權欲,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百多年來,我們一代代拋頭顱、洒熱血,特別是八年抗戰,犧牲了幾千萬同胞的生命,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小,受盡飢寒交迫,流離顛沛的戰爭痛苦,才贏得最後勝利,從日寇手中收復台灣寶島,並建設成美好家園。現在這家園卻危機四伏,不得安寧。我每從電視新聞中看到台北市很多大學生在冷雨淒風中絕食靜坐抗爭的悲壯場面,正像偉英兄來信所說的:「實在沉痛」;同時也為寶島今後的和平安全,以及鄉親們生存發展的前景而掛念、焦慮。能讓寶島分離嗎?抗日保台愛國志士丘逢甲先生(1864-1921)的遺詩,我不敢再讀,他因不能保台而抱恨終生,斑斑血淚,摧人心碎,我照抄一首如下:

春愁難遣看春山,往事驚心淚欲潸;

              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

                    (2004年四月於廣州)

 

            魏   彥   才   之   著  作 小 集

(廣州特訊)廣東五華縣橫陂鎮魏彥才先生慟於今(2008)年八月十八日下午四時在廣州辭世,其家人及在台親友赴穗奔喪,親視火化,隨即奉安故里,並於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三時舉行追思祭典。魏彥才先生生於一九一六年六月二十一日,享壽九十三歲,哲人其萎,文壇惋傷。

魏彥才先生早年畢業於黃埔軍校十四期,曾參加抗日戰爭解甲後從事教育,孜孜誨人,桃李滿園。暇時常執筆寫詩、散文、小品、隨筆,著有《春暉園詩文選》五卷。魏先生至耄耋之年,仍勤耕不輟、撰寫《閉情記舊》一千五百餘則刋登於大陸台港等報刊雜誌,並彙編成《閑情記舊》叢書三鉅冊,由此間「文史哲出版社」出版面世,極受讀者喜愛,造成洛陽紙貴風潮。《閑情記舊》是歷史的濃縮,典籍的劄記,是啟人心智的經典之作。全書是魏先生隨想隨寫的筆記體的文章,以簡樸語言和凜然正氣,記錄其親身體認之所見所聞,親歷的一些人情世態、政壇趣事、文苑逸聞、民間掌故、歷史風雲等等,具有一定的思想性、知識性、趣味性,值得一再品味的好文章。尤其對古今中外名人事有興趣的讀者,更具有旁徵博引的史乘價值。魏先生曾參與香港中國文化館《我的母親》叢書編輯工作,總編輯為魏中天先生,共編成十巨冊,發行海內外,受到文化界的肯定,是一部極具中國文化內涵的文學巨著。其族侄魏祥傑先生在其九十大壽時,曾賦七律頌其德行,詩云:

碩德高才眾仰賢,文壇教界譽南天;詩書浸潤忘憂患,健筆縱橫正史篇。

世事宏觀堅志節,江湖笑傲寄林泉:春暉煦暖蒼松勁,淡逸清心福壽仙。

如今,魏彥才先生已乘鶴歸去,留下的不朽詩文及《閉情記舊》隨筆,都將永留人間,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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