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社會第一步◎鍾永康

行年八十,往事如煙,在霧樣般找尋往跡,應是一件有意義之事。

五華是一個山陣窮縣,農業社會中大多是貧家,出生於貧苦家庭的我,初中畢業後,便實行赴廣州考不花錢的官費學校,第一個考陸軍測量學校,第二個考無線電專門學校,第三個因陪 富家子吉崇博考上中山大學法科政治系,得鄉申先進的鼓勵,與賴泰坤哥(國樓哥的蘭兄,中大職員)的幫助,竟上起課來與吉立新同住宿舍,每日到餐廳亦是兩人一起,直到政治深造班開學,才不得不捨棄中大而進政深班。第四個考廣東軍事政治學校政治深造班,該班招考放榜較遲,因它是公費,所以最後選擇了它。

民國二十三年夏,廣東選舉省參議員,政深班同學被派監選,我參加英德翁源組,由鄭榮領隊,隊員有范志雄、黃永吉及我,任務完畢後,到粵北重鎮也是首府的韶 關遊玩,因范志雄的哥哥范振漢是韶市濟群醫院的院長,到韶的當晚,便由范院長請食飯,第二天遊中山公園(中山公園在韶市幹道風度路北端,園額「中山公園」四字,作鐵線體,是李濟琛所書),遊畢四人坐在公園門外石凳上吃桃子,忽見園中走出兩個女孩,一胖一瘦,瘦的較矮小,面容莊麗,如翩翩蝴蝶般,在歡笑中走出公園,我不覺為其吸引而跟隨其後,離隊南趨,范志雄在後大叫:「老鍾你去那裡 ?等會就要吃午飯,不能走開呀!」聞聲我才在迷恫中不情願的折回,仍不斷回頭望那小身影。

二十四年春,政深班第一期舉行畢業試,我突患夫熱症頻發高燒,如何搪過考試,已無記憶,似乎最後一場試未完便入昏迷,人事不省,被送至小北麟樞哥機房,由老中醫診服中藥,清醒後深苦日夜為機聲所槽,神形難安,適過一中同學鍾汝逸,他是鍾天心之堂弟,住大石街,他見我病體支離,又知為機聲所苦,乃求得其嬸母(或伯母,係鍾季祈先生之妾?)同意,移住其家,以後,因孔竹要先生之子要回五華,乃請其陪送吾返鄉,在天字碼頭坐駁船,由汽船拖行上駛東江,在航行中,夜深月明,我在船尾搬住蛇楷,便黑血盈盆,人便清爽,逐漸復原,老隆上岸後,乘汽車到歧嶺,下縣城轉搭民船下轉水角回家,離家一年八個月,便覺得很久很久。

政深班結業後,班申為使畢業同學有一實習機會,乃分隊派往各縣訓練鄉鎮長,我這一隊負責潮要、梅縣及豐順三縣,由黃樂三(嶺東山歌編撰人)領隊,同隊有黃祖皓(少年白頭蕉嶺人)、陳定平(平遠人)、陳敏(幼春、五華上山人)等人,我因病不能隨隊,回家調養了些時日,漸漸復原,因班中頻來信家中催吾歸隊,探知吾隊尚在潮要,乃搭氏船直下韓江,在潮安城上岸,走路甚快速,尋到隊住處,那時潮要訓練已畢,乃乘船溯江上梅縣,隨隊到梅縣縣政府,謁見當年縣長彭精,(彭在台今年一百歲)住進城東民眾教有館,那時黃任寰師駐梅城,正在拆城修築馬路,梅城為吾七歲開始之舊住地,乘暇尚到上南門侯家祠故居訪舊,而小時玩伴侯寶鑫及山發均不知去那裡了,又訪啟蒙之城內公學,似已改辦為完全小學。住民眾教育館時,陳敏患有花柳病,每天清晨均用一種細葉熬水洗陽具,他縐著眉頭對我說,任務完畢就要回家,真不知如何對老婆。在梅縣訓練時,分別到過掛坑大立堡(黃琪祥將軍家)三角地,西洋(黃任寰將軍家)等鄉鎮,因我翻病又回家兩次,所以許多鄉鎮,我都沒有去,最後到豐順,住吳家大屋,縣長梁國材時來看顧,訓練時曾到黃金市等地,最後到硫磺鎮,訓練畢,即搭汽船直上梅縣回家。在豐順城時,同鄉河口曾仲珠,任縣黨部書記長,時來坐聊。述其娶魏家女為妻相親時,只看到她眼 珠生得可愛,便作決定云。

由硫磺到梅縣登岸,改乘汽車到興寧城,我抽空到河唇街責和店塘,見到伯先哥在店,生意尚平穩。再乘車到五華城,探訪一中母校,那時與陳敏同行,陳展猷在一中當職員,見到陳敏直呼「幼春」,因陳敏也是假陳敏之名投考政深班,他是展猷的佳輩。回至家休息一段時間便赴廣州候派,我住進法政路青蓮里五華同鄉會,那時會中管事是魏源容?胖胖大大,與女工打得火熱,那女工高大而具姿色,甚羨魏胖子艷福無邊。

回到燕塘深造班禮堂,聽林主任翼中訓話後,接到班上派赴曲江縣政府的公文,我雖在畢業考試時重病昏迷,但成績仍極佳,名列第五,合於以一等縣科局長任用規定而派曲江,那時與我同派至曲江縣府的為廣西人梁先盛,兩人到曲江縣府報到後,同住於縣府後面二樓一小房中,發覺該房臭蟲成群,極力清除後始能入睡,縣長林拔萃召見我,謂現無科局長缺,不過教育局長徐叔孟過兩個月便要離職他往,現在先派汝任督學,可到各鄉去看看學校,等徐去職,你便可接局長任事,以是我便充任督學,在一個月時間,走遍卅餘鄉鎮看學校,徐局長是河源客家人,做過紫金縣長,他的女兒徐蕙儀,曾充省參議員,在廣州政壇極活躍,是一知名人物。他果於一月後他去,我便接了他的位置,那時局內職員有督學馬心瞪、林漢傑;科員劉遠芬、李仲明、曾紀業,辦事員鍾賽瓊、蕭則芬,過了兩個月又補了一名督學杜建屏,連局長共九個人。

韶關是粵讀湘三省樞紐重地,為當年西北區縷靖公署所在地,縷靖委員陳章甫,是廣東軍界前輩,極得陳濟棠將軍敬重,縷署參謀長陳文,湖南人,我到韶第三天便與梁先盛兄去拜見他。他並介紹政務處長李仲仁等與我認識,時序入秋,韶市天氣早涼,一天傍晚,我與梁先盛兄逛街,在風烈路口。店鋪前,又見到去年在公園口見過的少女,頸圍長長的紅羊毛領巾。秋間一天,縣立中學校長張佐才,(馬琪大紳張彥秋之子)邀我去學校視察滲觀,在二年級班上赫然又見到該女坐在前排中央,因劉遠芬兄(廣州大學畢業)兼該校教員,乃請其將該生試卷攜回一閱,見其字跡端秀如人一般可愛,並知其名劉貴勤。爾後我遊丹霞山寫有遊記,也由劉兄給他一份閱看,入冬我情不自禁寫了一封求婚信給她,過了幾天,遠芬兄在大衣夾袋申取出她的覆信,內心狂喜,手顫著開看,信的內容簡要,內云:「接函欣喜,敬表同心,惟婚姻大事,須父母作主,我年紀尚輕,事不宜急,『欲速不達』,最應注意。」法云。此信因深印腦海,永記不忘。得此信後,便請遠芬兄查其父母為誰及家庭狀況,遠芬兄直接去問張校長,張知此事後,立到教育局對我說:他願極力促成,惟劉生是市商會劉會長的獨生女,怕不太容易。

劉會長名鴻勳,南海縣人,童年印到韶市學生意,及長經營長源興等大商號,鼎盛一時,為人圓融開朗,出錢出力,排難解紛,甚得同業敬愛,民國九年即被選充市商4"4"長,韶市大商號百分之九十是南海縣人所經營,吳季禧、關侶經、何勵吾等是其著者,市北有一條廣4。田新街,街兩端有鐵柵保護,便是全住著廣府人。十數大商人,家多姬妾,家庭紛爭,均賴劉會長為他們調息。只有劉檜長守著髮妻張賽寬不納姬妾。劉會長寫得一手顏體好字,直迫顏魯公,許多商號招牌都是他手筆,家中書房圖書滿架,各種要籍均有,並陳列許多}宣紙及湖州上好大小毛筆,湘軍譚廷閨總司令駐韶久,譚老便是劉會長家中常客,劉會長稱他為「譚婆婆」。民國十一年 國父到韶坐鎮北伐,由譚帶引 國父到劉會長書房中,寫信及為人題字。軍需徵發,亦囑市商會辦理。所以劉會長亦有幸拜識國父。劉會長連任十五年商會長,到二十三年才堅決辭去,而商場大事,仍多請他出面解決,人稱太上會長。直到民國三十年,陸冠棠競選韶州市商會長,仍懇請劉老會長出面協調,才獲得當選。

張校長親到劉會長公館將我求婚意願表達,劉會長竟慨然應允,殊出張校長意外,後來才知,因劉會長為人正氣圓到,十幾個大家庭均賴其為家庭和諧保鑣,因之多家孩子均求婚其女,使劉會長窮以應付,今有此機緣,為擺脫困擾之最好辦法。所以立即答應,也給足張校長面子,並即約我到其家,我由總務科長李華裕及劉遠芬兄兩人陪同到其家,劉家也有些至親輩一同相婿,最初他們誤為華裕兄,認年齡大了些,(華裕兄當年約近三十)後知是我,才稱相配,當我接內人覆信時,深詫其年紀輕輕,何能文筆簡練如此,其後才知家岳富有而僅此一女七故敦聘宿儒為其補習國文,在學校作文即常常貼堂。不久定婚,二十五年夏間結婚。到二十六年春大兒崇基出生,家岳視為至寶,那時我已轉任高要第五區署區長,家岳父母曾來探視,遊鼎湖山為山蜂所聲,面腫了二二一個星期,民國二一十年我入青年團服務,那時家岳經營交通公司,每陪其上茶樓,他必先囑咐收帳者:全座荼點資費他付,其慷慨如此,其得人擁戴主因也在此。我陪李國俊先生離韶赴重慶,家岳送我到車站,尚將大衣除下給我披上,不料就此一別,便人天永隔,三十二年日機狂炸韶市,家岳數間商店連住所均被炸燬,書房中 國父及譚延閩先生等所賜中堂題字,均付焚如,傷懷吐血,從此纏綿病榻,至三十二一年便撒手塵寰,得年不到六十。不久韶關亦淪陷。家岳母避入山鄉,余妻則手牽崇基襪負崇燊避難東走南雄,入讀南下老隆,間關千里,回到黃龍家鄉,燒火餵豬,摘菜下田,過著窮家生活,基兒走遍山崗摘楠子,歷時一年有餘。

三十五年春我回粵出任陽山縣長,因二區行政督察專員沈秉強,召集轄區縣長開行政會議,得有機會回到韶關,乃會集家岳商界好友多人,到黃田俱最南端山頭,拜祭家岳墳墓,回想前程,在墳前痛哭失聲,青塚黃昏,情傷何限,生離死別,古今同悲。

家岳母慈祥寬厚,我的眾多兒女,均由他一手帶大,三十八年帶著一家大小七口,由廣州到香港避難,住了一年多,再由香港帶著八口人到台灣,我方慶幸未將父母帶出大陸,得一岳母來台,亦 一幸事,又安料到民國四十二年,家岳母身體不適,到中興醫院一張姓大夫為其檢查,驚罹肝癌重症,當時我一身大汗淋漓,衣衫濕透。再轉台大醫院由宋瑞樓醫師診療,見起色後,鍾汝常先生建議可由其處方以中藥治療,承告其母患同樣病症,所請名中醫處方他都有抄存,甚見療效。乃同意出院,由汝常先生開中藥療治,毒性甚強之附子每劑均用上一二兩,一、二月下來,病情都能保持穩定。某鄉親建議說:汝常非正牌醫生,何不請正式中醫看看,看能否突破現狀,早日痊癒,我乃請勝昌藥房駐診張百搪醫師診治,他大概聽了人說以毒攻毒,所以開了十二條大瑛松的藥方,一服而使病人腹水漲起,張伯塘自知惹禍,不敢再開方劑,我四處訪醫,設法消除腹水,無效,乃請針灸家吳惠干來放水,抽水,亦未見效驗,如此病情日漸加重,而不幸逝世,斷氣前,我陪她到深夜,到凌晨,看著她老人家眼皮漸合,口唇閃動不能出聲而至咽氣。我已肝腸寸斷,淚流滿面,夜間騎單車外出赴殯儀館,辦理登記治喪事宜,沿街靜寂無人,天邊掛著如眉淡月,倍覺淒涼。出殯火化,骨灰厝上海路東林禪寺,歲時祭奠,倍覺槍懷,現骨灰已移厝木柵福德坑市府所建之藏骨樓,每年清明,率子女前往祭奠,均有一場飲泣。

家岳母逝世後,家計便由吾妻肩負,歷來依賴老人慣了,初時真不知如何措手足,遷台中後,我因境遇不順, 心常鬱悶,少理家務,有關子女之養育教育,更賴吾妻一人獨當,而收入不多,更靠變賣首飾度日,關於子女就學,讀什麼系,因未過問而一竅不通,自覺好笑。現在子女均已長成立家,孫曾眾多,天倫聚樂,則拜天厚賜了。

步入社會,懵然無知,家庭生活,全仗我岳父母扶持,故縷述各節,聊彰恩德於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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