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夜 ◎張衍崇

        田間點點螢光,在空中穿梭飛舞,對面山上松風,低聲細訴,說不盡古往今來,人間的悲歡離合,生老病苦。我家門前有一個曬穀場,是晚上乘涼的好地方,黃昏日落,暑熱漸消,有時還灑點水,讓它跟著水氣加速揮發掉。農家的晚餐特別早,趕在天黑前用完,也可省點燈盞的油,洗過澡沖去滿身汗臭,拿張椅子坐在曬穀場裡,沐著徐來的清風,那種舒爽的感覺,是住在都市的人無法享受到的!不一會,祖父、伯伯、叔叔、父親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圍了上來,小孩子喜歡聽老祖母說故事,或仰頭望著天數星星,祖母告訴我們中天較 白的一道叫做「河溪」,東邊較亮的一顆是「牛郎」,西邊的那一顆就是「織女」,北面山頭的七顆像極了「 戽斗」;還有較慢才出現在東方的就是「七姑星」了,說著,說著,孩子們就唱起了「七姑星、七姊妹、你入園、我摘菜……」的兒歌來。祖母最喜歡說牛郎織女的故事,聽得大家都津津入味,當聽到一年才能相聚一次時,又不覺悲從中來,都為 他們感到難過。唱兒歌是孩子們的最愛,只要有一個人帶頭,隨即得到同聲附和,往往從「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唱到「鴨嫲 ㄐ一ㄚ′ ㄐ一ㄚ`,挑水淋蔗,淋蔗ㄉー′ㄉㄨㄛ交 畀木勺…」,唱個不停,唱多了就連剛學說話的嬰兒也會跟著念,字不正腔不圓地咿咿呀呀。

       另一邊也不寂寞,有人拉胡弦,有人吹 簫,也有人打揚琴,有時三、五件,有時七、八件,最多超過十幾件,簡直就是一支「農村國樂隊」,叔父張如亮 是安流「林華堂」李伯坤傀儡戲班的頭手,拉得一手好「吊龜」 (頭弦),抑揚婉約,每當夜闌人靜,五、六里路遠方,還能聽見;父親的,二胡也不賴,拉起來不但像唱歌,也會說話。樂聲響起,霎時,整個曬穀場都擠滿了人,享受著「人間曾得幾時 聞」的「仙樂」:「黃大娘」、「柳青娘」、「過江龍」、「寄生草」甚至「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流水行雲」、「孔雀開屏」,一曲接一曲,欲罷不能,聽的人如醉如癡,曲終仍不知散去。我的二胡就是那時學會的,一晃已過六十年

        冷靜鎮定,隨機應變,二條有關先民智勇雙全的故事,是聽祖父和祖母說的,深刻的烙在我的腦海中,無時或忘,的確也.給了我不少處理事故的啟示,受用無窮。不過故事裡的環境和現在不同,不能只在保護野生動物 的立 場來看待,因為那個時候如不設法制服牠,恐怕本身的性命就保不了,實在是情非得已的事。祖父當年是這樣說的:

        早在我們的祖先來到五華棉洋落腳時,住民還不多,山坡地任由人家自由開墾,黃竹坑一帶,山多田少,收穫的稻米不夠食用,必須靠雜糧補充,種蕃薯最是方便,但是也有惱人的事,每到薯熟時節,就有成群結隊的野豬前來盜吃,往往在一夜間,就會將整塊園地 ,踐踏得柔腸寸斷,滿目瘡痍,眼看即將到嘴的食糧泡了湯,心裡的懊惱,相信誰都會有同樣的感受!為了保護得來不易的收成,只好每夜派人守候驅趕,當時鄉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火屎 銃」,膛內先裝上火 藥,再放入鐵珠或鐵節,乳姑嘴套上火息,就可擊發了,打完再裝填擊發,起碼也得分把鐘,可是牠是對付野豬最有效的武器了。有一年,東禾嶂山麓下的瓜田蕃薯已熟,碩大的果實,把突起在 壠上的泥土都撐裂開來,露出了紫紅色的瓜皮,最令野豬垂涎欲滴。這塊園地的主人已來看守好幾夜,雖還沒有發現野豬群來過,但他預感近日必將光臨,不幸的因他一連數日的辛勞而病倒了,不得不要他十八歲的兒子「大 牯」,負起看守的任務,還好他早已學會打銃,也打得不錯,好幾次都想跟著去,都為他的父親拒絕了,今天居然得到父親的 主動派遣,心裡有說不出的快樂。提前用罷晚餐,趁天還沒黑,跑了四、五里路,才來到目的地,在他瓜園旁邊山壁間有一處石岩,離地面十餘公尺,岩洞隱蔽,洞內乾爽,尤其視線開闊,整個瓜園一覽無餘,確是一處最好的據點,他爬了上來選擇好位置,惟恐有失父親託付,只能 趺坐閉目養神,同時槍不離手耳聽八方。半夜三更時分,一陣涼風吹來,「大牯」打了一個冷顫,濃郁的腥臊味過後,接著就是急速窸窣的腳步聲,「大牯」料想野豬終於來了,藉著微弱的殘缺月光,不難看出整群野豬闖進瓜園,二條大豬可能是一雄 一雌,還帶著四條小豬,大概已是饑腸轆轆,一入園內不管青紅皂白,一見蕃薯壠就用長 嘴撬,有如風捲殘雲般大快朵頤。「大牯」看在眼裡,心中盤算著如何等到有利時機,不發槍則已,槍發非打中一條大豬不可,正在想得出神時,忽然感到有一滴水落在後頸上,用手一摸似乎滑溜溜的,應該不是泉水吧舉頭探望,哇!不得了,原來洞頂突出的岩石上,蹲著一隻大老虎,正在虎視 眈眈,可能看見那麼多野豬不覺「饞涎已滴」,幸得牠好像不知下面還有人。「大 牯」最初雖然心感戰慄,但怕也沒用,先解決老虎才是要著,於是躡手躡腳,舉槍朝向岩頂,瞄準距離不到十公尺遠的老虎咽喉部位,「乓」的一聲,在靜寂的山谷中迴音不斷,野豬呆在 當場,只見老虎一躍而下,見豬就咬,不一會四條小豬均已命喪黃泉,待大豬清醒過來,一看小豬已死,火湧心頭,合力對抗,發生了一場神奇莫測的虎豬大戰,豬吼虎嘯,響徹雲霄,戰況激烈,空前罕見,豬用頭撞嘴撬,虎以爪抓牙咬,野豬皮膚沾滿厚厚松脂,尚堪抵禦虎爪一擊,你來我往,足足大戰半個時辰,終於全都倒了下去。良久不見動靜,「大枯」才從岩洞慢慢爬了下來,持著已另裝填好的「火屎 銃」,小心翼翼地走到園中,地面到處都是斑斑鮮血,還發出一股腥臭味,牠們雖然都在靜靜的躺著,但見到不久前拼命的凶惡相,「大枯」心裡還在發毛,恐怕牠們突然醒轉過來,為防萬一,只好再行爬上岩洞,居臨下,靜觀其變。好不容易挨到東方發 白,看得真切,「大牯」再度下來,確認牠們已死,才敢走近老虎身旁探看,原來他的一槍,不偏不倚剛好打中牠的頸部血管,血流不止,老虎不明就裡,反向野豬報復,待將野豬全部咬死,自己也因失血跟著而去了。「大枯」雖然耽驚 、怕嚇,徹夜未眠,但一想到初出茅蘆,竟能一舉獵獲一隻猛虎和六頭野豬,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狂歡,好在他隨身帶把齊口刀,斬下藤蔓將二條小豬縛在一起,然後砍了一枝筆直樹幹作為扁擔,先將四條小豬挑回家去,忙不迭將經過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等人,起初大家還以為他 在吹牛,但當看到帶回來的四只小豬時,又不得不半信半疑,及召來親友扛回一隻大老虎和二條大野豬,消息不 脛而走,全村的人都來觀看,「大牯」一夜之間成了我羅庚壩黃竹坑的大英雄,他父親的病也霍然而癒。

        祖母說的可不一樣,雖然也是有關老虎的故事,但主角卻是一位婦人,傳說中的地點,祖母也帶我去看過,上了年紀的紫林樹,仍然是枝繁葉茂,欣欣向榮,突出地面的那一根樹根,可能比以前更粗壯多了。話說 安流墟東南邊有一個村落名叫八斗種,再過去就是燕子岩,早年這裡還是一大片荒蕪之地,不是樹林就是黃毛草坪,只有小面積的土地被開墾成「輋」 (園地),種植蕃薯、花生、綠豆或粟類等雜糧,以補米食的不足,可是就是有些好逸惡勞的人,不事耕作,每當雜糧成熟,利用夜間前往盜取,使人辛勤數月頓成泡影,自然心有不甘,於是到時多有專人守護,以防損失。我族先輩在八斗種對面一個名叫茶塘下的山崗上, 胼手胝足開闢一片輋地,並在山頭的紫林樹底下,搭建一座茅寮經常有人看守,確也使小偷不敢越雷池一步,得以保全。有一天家中男人必須外出支援,只好由一位膽大心細,體格矯健名叫陳三妹的媳婦前往,因為她不會使用「火屎 銃」,改帶了一把鐮刀以為護身。 茅草寮雖然四週圍著草葉,但並不牢固,輕易可得闖入,所以 沒膽量的人無不望之卻步,何況還是女人,但是陳三妹卻不在乎。秋分過後天氣轉涼,荒郊野外已感寒意,陳三妹整日勞累,躺在稻草墊上,不一會就睡著了,到了半夜突被冷醒,感覺身旁似乎有人,陳三妹睡眼矇 矓,最初還以為是在家中床上,後來想想不是睡在山野草寮嗎,怎麼會有人同睡,不覺伸手摸,感到毛絨絨的,於是精神一振,同時睜開了眼瞼,不看還罷,一看清楚,可嚇壞了,竟然是一隻大老虎!在這個節骨眼上,徒然怕是沒有用的,設法脫身才是上策,於是她試用手輕柔地撫摸虎身,可能老虎感到舒爽之極,不但不抗拒,反而從趴著的姿勢變成了側臥,似乎希望摸牠肚皮,當摸到牠的下體時,原來是公虎,那話兒翹了起來,同時由側臥變成仰臥,四腳朝天地盡情享受著。那時候的人穿的是大檔褲,褲頭摺折外面還紮上一條褲帶,褲帶都是自己手工織成,花色美麗尤其堅韌無比。老虎被弄得那東西棍子般的斜豎著,一動也不動的睡著,陳三妹迅速解開褲帶,打了一個活結套在老虎的陰囊上、另一端則縛在紫林樹突出的樹根上,然後帶著鐮刀輕手輕腳,爬出草寮攀上紫林樹,坐在七、八公尺高的枝 椏上,驚魂方定,可能老虎感到已無人在旁想要起來,但睪丸被縛著,越動越緊,越緊越痛,於是吼聲如雷,突然聽到嘶的一聲,老虎衝出草寮,看到陳三妹在樹上張牙 舞爪拚命往上衝去,陳三妹也手持鐮刀,以為護衛,但老虎不善爬樹,最多衝上三、四公尺就摔了下來,衝了三、四次,無功而止,但仍難消心中之恨,於是張開大口亂 咬,咬得樹幹嘎嘎作響,樹幹直徑將近一公尺,就是任牠咬掉虎牙,也是無濟於事,過了一陣,虎脾氣似乎越來越大了,繞著大樹亂竄,見物就咬,也把數根碗口粗大的樹木咬斷,真是攪得飛沙走石,鬼哭神號,最後看著牠一頭撞向大樹,躺在地上不再動彈,四野又重回以往的靜寂,只有風吹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陳三妹雖然高坐樹端,當見到老虎的瘋狂行徑,也著實嚇得魂不附體,毛骨悚然,甚至摒息呼吸 蜷曲一團,又因夜色迷矇,情況難明,始終不敢下來,好不容易挨到天已大亮,只見大樹週圍到處都是鮮紅點點,樹斷枝殘,茅寮草舍,被連柱拔起,劫後災情不忍卒睹。陳三妹斬下樹枝,扔向虎身,見其全無反應,確知已死,才敢慢慢攀爬下來,一模虎屍業已冰涼,陰囊撕裂,二個睪丸仍留在寮內血泊中。附近村落居民聽到連綿虎嘯,嚇得徹夜未眠,雖然日上三竿,仍不敢開門外出,後來聽說陳三妹赤手空拳竟能打死猛虎,簡直無法置信,紛紛來到她家門前,看見擺著的碩大虎屍,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並異口同聲高喊:「張大 嬸賽武松!」從此這家人在此地種植的作物,再也沒有人敢動他 半點毫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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